楚辞·远游
〔先秦〕
悲时俗之近厄兮,愿轻举而远游。
有感世俗扼杀人的自由,真想飞翔起来远处周游。
质菲薄而无因兮,焉托乘而上浮?
资质浅薄又没有依靠,以什么为寄托乘着它上浮?
遭沈浊而污秽兮,独郁结其谁语!
周围是污浊黑暗的气氛,独自苦闷向谁去倾诉?
夜耿耿而不寐兮,魂营营而至曙。
漫长的黑夜里不能安眠,守着一缕孤魂直至破曙。
惟天地之无穷兮,哀人生之长勤,
联想天地的无穷无尽,哀叹人生的坎坷苦辛。
往者余弗及兮,来者吾不闻,
过去的事我没能赶上,未来的事我难以知闻。
步徙倚而遥思兮,怊惝恍而乖怀。
徘徊不定思绪遥远,惆怅失意心气不顺。
意荒忽而流荡兮,心愁凄而增悲。
神志恍惚如水波激荡,心中愁苦而悲哀愈增。
神倏忽而不反兮,形枯槁而独留。
忽然间魂灵飞散不返,只留下枯槁的肉体身形。
内惟省以端操兮,还应正气之所由。
自我反省以坚持操守,寻求天地正气从何而生。
漠虚静以恬愉兮,澹无为而自得。
清虚宁静中自有愉悦,淡泊无为悠然自得是真。
闻赤松之清尘兮,愿承风乎遗则。
听说赤松子清高绝俗,愿继承遗风学其行事。
贵真人之休德兮,美往世之登仙,
看重养真之人的美德,羡慕古人能升仙超越生死。
与化去而不风兮,名声著而日延。
形体虽然物化消失不见,名声却显耀而长存后世。
奇傅说之托辰星兮,羡韩众之得一。
傅说骑星升天多么神奇,韩众服药成仙令人羡慕不已。
形穆穆以浸远兮,离人群而遁逸。
身形肃穆地渐渐远去,离开人群而超迈高逸。
因气变而遂曾举兮,忽神奔而鬼怪。
循着气的变化层层高飞,把鬼神也惊得奔走诧异。
时仿佛以遥见兮,精皎皎以往来。
朦胧中似乎远远可见,神灵光芒闪烁往来任意。
超氛埃而淑邮兮,终不反其故都。
超越尘埃修善超过先祖,再也不会返回故国乡里。
免众患而不惧兮,世莫知其所如。
摆脱众多患难无所畏惧,世人都不知他们的踪迹。
恐天时之代序兮,耀灵晔而西征。
担心岁月流逝季节交替,辉煌的太阳也已向西下行。
微霜降而下沦兮,悼芳草之先零。
薄薄的秋霜下降大地,可怜那芳草最先凋零。
聊仿佯而逍遥兮,永历年而无成。
姑且漫步游荡逍遥一番,长久地一年年事业无成。
谁可与玩斯遗芳兮?长向风而舒情。
谁能与我赏玩残留的芳草?早晨对着清风放松心情。
高阳邈以远兮,余将焉所程?
高阳帝的时代十分遥远,我怎么效法他高洁的品行?
重曰:
再说:春去秋来光阴不停留,何必久久地留在故乡?
春秋忽其不淹兮,奚久留此故居。
轩辕黄帝既然不能高攀,我将跟着王子乔嬉娱游赏。
轩辕不可攀援兮,吾将从王乔而娱戏。
吞食六精之气而啜饮清露,漱着正阳之气含着朝霞之光。
餐六气而饮沆瀣兮,漱正阳而含朝霞。
保持精神心灵清明澄澈,将精气吸入将浊气扫荡。
保神明之清澄兮,精气入而粗秽除。
跟随和畅的南风出游,休息在南方神鸟的巢穴之旁。
顺凯风以从游兮,至南巢而一息。
见了王子乔向他深深作揖,询问纯和之气如何与品德融合。
见王子而宿之兮,审一气之和德。
王子乔答:“道可以从内心感受,不可以口耳相传。
曰:“道可受兮,不可传;
说它小则无处不可容纳,说它大则大到无边无沿。
其小无内兮,其大夫垠;
不搅乱你的神魂,它就自然而然地出现。
毋滑而魂兮,彼将自然;
这纯和之气非常神奇,半夜寂静之时方才可感。
一气孔神兮,于中夜存;
要以虚静之心来对待它,不要万事只想着自己占先。
虚以待之存,无以为先;
各类东西都是这样生成,这就是得道的门槛。”
庶类以成兮,此德之门。”
听罢至理名言便想远去,忽然间我就出发前行。
闻至贵而遂徂兮,忽乎吾将行。
随着飞仙升到丹丘仙境,在神仙的不死之乡息停。
仍羽人于丹丘,留不死之旧乡。
早晨在旸谷洗洗头发,傍晚让九阳晒干我的全身。
朝濯发于汤谷兮,夕晞余身兮九阳。
吮吸飞泉的美液,怀抱良玉的精英。
吸飞泉之微液兮,怀琬琰之华英。
洁白的脸庞光泽滋润,体魄健壮精力充盈。
玉色頩以脕颜兮,精醇粹而始壮。
形体消瘦才能见出柔美,神气幽远自然摆脱拘谨。
质销铄以汋约兮,神要眇以淫放。
赞赏南方炎热气候的功德,美丽的桂树冬天也吐芳馨。
嘉南州之炎德兮,丽桂树之冬荣;
山林萧条没有野兽,原野苍茫不见人影。
山萧条而无兽兮,野寂漠其无人。
三魂六魄飘上彩霞,覆盖浮云向上飞升。
载营魄而登霞兮,掩浮云而上征。
命令天宫的看门人开门,他推开大门朝我把眼瞪。
命天阍其开关兮,排阊阖而望予。
召来雷神丰隆命他做向导,探问太微宫位置的远近。
如丰隆使先导兮,问太微之所居。
积集九重阳气进入帝宫,探访旬始星参观清都天庭。
集重阳入帝宫兮,造旬始而观清都。
早上从太仪殿驾车出发,傍晚到达医巫闾山边。
朝发轫于太仪兮,夕始临乎于微闾。
万辆马车屯聚一起,浩浩荡荡齐驰飞前。
屯余车之万乘兮,纷容与而并驰。
驾车的八条龙蜿蜒游动,车上的云旗逶迤首尾相连。
驾八龙之婉婉兮,载云旗之逶蛇。
竖起插着旄头的霓虹之旗,五色斑斓纷杂照耀明艳。
建雄虹之采旄兮,五色杂而炫耀。
驾车的马匹宛转起伏不定,两边的马匹曲蹄奔驰矫健。
服偃蹇以低昂兮,骖连蜷以骄骜。
车马交错纵横杂乱,队列绵绵不绝并行不偏。
骑胶葛以杂乱兮,斑漫衍而方行。
抓紧我的缰绳放正马鞭,我将拜见东方木神一面。
撰余辔而正策兮,吾将过乎句芒。
经过了东帝太皞再向右转,让风伯飞廉在前开路打探。
历太皓以右转兮,前飞廉以启路。
灿烂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放光,就在天地之上横越飞迁。
阳杲杲其未光兮,凌天地以径度。
风伯为我作队伍的先驱,扫荡尘埃迎来清凉一片。
风伯为作先驱兮,氛埃辟而清凉。
凤凰张彩翼支承云旗,在西帝那儿与金神蓐收遇见。
凤凰翼其承旗兮,遇蓐收乎西皇。
摘下彗星充当小旗摇曳,举起北斗之柄作大旗舒卷。
揽慧星以为旍兮,举斗柄以为麾。
五色缤纷斑斓上下浮泛,在云海惊涛中漫游流连。
叛陆离其上下兮,游惊雾之流波。
时已昏暗四周朦朦胧胧,召来北方玄武七星奔走串联。
时暖曃其曭莽兮,召玄武而奔属。
让文昌六星在后掌管随从,挑选众神和我并驾向前。
后文昌使掌行兮,选署众神以并毂。
路程迢迢多么漫长,按鞭缓缓地驰向高天。
路漫漫其修远兮,徐弭节而高厉。
雨师相伴随侍在左方,雷公保驾扈从在右边。
左雨师使径侍兮,右雷公以为卫。
要超越世俗忘却归去,意态欣然自得腾飞翩翩。
欲度世以忘归兮,意姿睢以担挢。
内心欣悦自感美好,聊以自娱求得快乐安恬。
内欣欣而自美兮,聊愉娱以淫乐。
跨青云漫游四面八方,忽然俯瞰到故乡的田原。
涉青云以泛滥游兮,忽临睨夫旧乡。
仆人们怀念啊我心中悲痛,马匹也回顾不进充满眷恋。
仆夫怀余心悲兮,边马顾而不行。
想念故乡的父老兄弟,不禁长叹一声擦拭泪眼。
思旧故以想像兮,长太息而掩涕。
从容泛游而逍遥远去,暂且抑制情感自解自宽。
泛容与而遐举兮,聊抑志而自弭。
指着南方火神径直驰去,我要去南方的胜地九嶷山。
指炎神而直驰兮,吾将往乎南疑。
观览世外之地的茫昧幽暗,仿佛在大海中独自浮行。
览方外之荒忽兮,沛[氵罔]瀁而自浮。
火神祝融劝我调转车头,又告诉青鸾神鸟将宓妃远迎。
祝融戒而跸御兮,腾告鸾鸟迎宓妃。
张设《咸池》之乐演奏《承云》之曲,娥皇女英唱出《九韶》歌声。
张《咸池》奏《承云》兮,二女御《九韶》歌。
让湘水之神也来鼓瑟,令海神与河伯合舞助兴。
使湘灵鼓瑟兮,令海若舞冯夷。
无角黑龙与水怪一起出没,体形屈曲宛转延伸。
玄螭虫象并出进兮,形蟉虬而逶蛇。
彩虹轻盈优美层层环绕,青鸾神鸟在高处翱翔不停。
雌霓便娟以增挠兮,鸾鸟轩翥而翔飞。
音乐旋律舒展没有终止,我于是远去徘徊巡行。
音乐博衍无终极兮,焉及逝以徘徊。
放下马鞭让车队尽情奔驰,到天边走向北极的寒门。
舒并节以驰骛兮,逴绝垠乎寒门。
乘着疾风抵达八风之府清源,追随北帝颛顼在厚厚冰层。
轶迅风天清源兮,从颛琐乎增冰。
通过北方水神的曲径,在天地两维之间回望一阵。
历玄冥以邪径兮,乘间维以反顾。
召呼造化之神前来见面,为我先行把道路铺平。
召黔赢而见之兮,为余先乎平路。
已经历过四面荒凉之地,也遨游了八方广漠之境。
经营四方兮,周流六漠。
向上到达闪电之至高,向下俯瞰大壑之至深。
上至列缺兮,降望大壑。
下界茫茫似没有大地,上方空空似没有高天。
下峥嵘而无地兮,上寥廓而无天。
匆匆忙忙什么也看不见,恍恍惚惚什么也听不清。
视倏忽而无见兮,听惝恍而无闻。
超越无为清静的境界,我和天地元气结伴为邻。
超无为以至清兮,与泰初而为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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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简介
《远游》是战国末期楚国诗人屈原的诗作。此诗主要写想像中的天上远游,表达了作者对现实人间的理想追求。全诗围绕“远游”这一主线展开,先交待了主人公远游的动机,然后介绍远游前的准备工作,最后写远游的过程。诗中出现了大量的神仙怪异之物,迷离惝怳,反映出楚文化富于想像的特色,显示了诗人吸取民间文艺素材进行诗歌创作的艺术视野,和操纵开合运用自如的创作能力。
创作背景
关于此诗的作者,东汉校书郎王逸《楚辞章句》以及后来洪兴祖《楚辞补注》,均认定是屈原。《楚辞章句》题解云:“远游者,屈原之所作也。屈原履方直之行,不容于世。上为谗佞所谮毁,下为俗人所困极,章皇山泽,无所告诉。乃深惟元一,修执恬漠。思欲济世,则意中愤然,文采铺发,遂叙妙思,托配仙人,与俱游戏,周历天地,无所不到。然犹怀念楚国,思慕旧故,忠信之笃,仁义之厚也。是以君子珍重其志,而玮其辞焉。”其后历代学者对此篇作者为屈原均无异议。直到近代,始有人表示怀疑。今文经学家廖平首先发难,其《楚辞讲义》云:“《远游篇》之与《大人赋》,如出一手,大同小异。”现代学者,陆侃如早年所著《屈原》、游国恩早年所著《楚辞概论》,都认为《远游》非屈原所作(游氏晚年观点有所改变),郭沫若《屈原赋今译》、刘永济《屈赋通笺》也持同样的观点。而姜亮夫《屈原赋校注》、陈子展《楚辞直解》等则坚决认为《远游》为屈原所作。归纳起来,说《远游》非屈原所作,大致有三点理由:第一是结构、词句与西汉司马相如的《大人赋》有很多相同;第二是其中充满神仙真人思想;第三是词句多袭《离骚》《九章》。但姜亮夫、陈子展都认为《远游》结构语句与《大人赋》多相同之处,只能说明《大人赋》抄袭《远游》;描写神仙真人与屈原所处的楚文化氛围吻合,而神仙真人思想也仅是此篇的外壳而不是主旨所在;一人先后之作,中有因袭,自古而然,不足为奇。今人更有著专文“从文风、修辞、语法、韵律等几方面客观而科学地列出一些事实,以证明《远游》的作者只能是屈原而决非别人”(姜昆武、徐汉树《〈远游〉真伪辨》,载《楚辞研究论文选》)。因此,《远游》为屈原所作,基本已成为定论。 屈原与当时楚国政坛矛盾极深,而对那个嫉贤忌能、迫害忠良的朝廷,他唯一的办法是离去。对一个热爱国家的大臣,离开郢都去周游四方,并不是愉快的。这欲离不离,欲去还留的心态,使他把情绪寄托化为《远游》这首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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